胡喜盈 朱学仕/文图

    2008年7月1日晚上6点半，浙江省绍兴市斗门镇街上空空的，几万居住在那里的农民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放下碗筷、关了电视，聚集在屋里听广播，浙江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台和浙江省人大联合录制的一档半小时特别节目——“阳光行动独立调查”《蹊跷的民工之死》正在播出。
    民工王纪学死了，死在了他在此打了七年工的城市——绍兴，虽然离他的死亡日期已一年有余，但他的死因却至今仍扑朔迷离。王纪学在有毒企业打工7年，体内铅中毒超标335倍，他去私人诊所看病被误诊为感冒，治疗中死在私人诊所，诊所“老乡医生”被判刑10年。死者家属向厂家索赔一分钱也没拿到，厂家理由是经当地卫生部门检测死者体内铅指标完全正常，令人惊诧的是，事后经国家权威部门第二次开膛复检，当地卫生部门检测的数据与权威部门检测竟然相差716倍！权威结论是铅中毒死亡。这716倍背后有什么黑幕？绍兴卫生部门是不是草菅人命？引起当地民工强烈反响。
◎民事诉讼案两次开庭没有任何结果
    2008年6月30日下午，绍兴市越城区法院第三审判庭内，王纪学在绍兴突然死亡后，其家人诉浙江绍兴市汇同蓄电池公司（以下简称“汇同公司”）雇员人身损害案第二次开庭。
    此案此前已于今年2月2日由简单程序开过一次庭，法院感觉该案案情复杂，所以组成合议庭后再次开庭。庭审中，原告方除了提出50多万元赔偿外，还就当地卫生部门所出具的王纪学之死与铅中毒无关提出异议，并声称将通过其它司法途径解决。而被告方亦对原告方提供湖北同济法医学鉴定中心做出的王纪学之死与铅中毒有关的结论持异议，庭审中，双方辩论激烈。河南民工王纪学之死究竟与铅中毒有关否？一时成为本案焦点。下午4时30分，审判长宣布：“暂时休庭，择日继续开庭。”
◎对汇同公司铅烟、铅尘采样监测最高超标81倍
    河南省固始县南大桥乡瓦庙村农民王纪学盖了新房结婚之后欠下一屁股债，有人介绍说汇同公司正在招工，这是一家刚刚新建的有毒企业，月工资比一般的厂要高出100-200元，王纪学心想：“有毒？咱年轻，不怕，再说还有劳动保护措施，我一位亲戚就在上海的蓄电池厂，人家上海的蓄电池厂几千工人还不是都活得好好的？每个月多出200元，夫妻俩一年就是4800元，这可是一笔巨款啊！”2000年10月，29岁的王纪学满怀激情地携妻子一同报名进了汇同公司。王纪学在充电车间当一名加酸工，从2006年7月起，他开始做运输工，负责把二楼车间的电池搬运到一楼。
    在汇同公司工作几年后，这里的同事们老是叫肚子疼，王纪学本人也是的，经常感到肚子疼，上了厕所又解不出大便。其实，这就是铅中毒的一个典型生理特征。
    厂里有工人向省总工会投诉，浙江工人日报记者来厂里展开调查：汇同公司生产各类蓄电池，员工1500名，其中涉铅作业岗位900余名。汇同公司属于重点职业病危害企业，绍兴市卫生监督所对其每年监督3次。
    2003年因为其未按国家规定要求开展职业健康体检，曾经给予罚款5万元。2004年、2005年分别对其生产车间进行职业病危害监测，结果均为不合格。2006年因该公司生产不正常，未进行监测。2007年4月13日，卫生监督所分别对其生产车间进行了铅烟、铅尘采样监测，采样品20份，合格为0份，最高的超标81倍，最低的超标2倍。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6年多了。”民工王纪华是汇同公司一名普通烧片工。他说，不久前的一次常规体检，和他一起参加体检的8名烧片工，体内个个含铅量超标，最多的将近超一倍，他自己体内被查出含铅量是657ug/升(正常值为88—400ug／升)。最伤心的是员工查出严重超标后并没有及时得到排铅治疗，而是继续留在岗位工作，等待轮流治疗机会。
    据记者深入了解后获知，该公司对铅作业岗位职工体检起码有10％以上漏检，体检周期超出一年的也不是个别现象。
◎王纪学死在私人诊所，“老乡医生”被判10年徒刑
    王纪学长期闹肚子疼，2007年4月30日凌晨4点下班，王纪学感到身体十分疲乏，肚子疼，想呕吐，同时还流清水鼻涕。妻子给他煮了面条，他吃了两大碗，妻子6点钟接班，夫妻俩分手了，没想到这一分手竟是永别。
    肚子疼得实在是挺不住了，上午8点，王纪学来到老乡李泽成（河南省固始县祖始庙乡庙仓房村人）开得私人诊所看病，由于去大医院看病太贵，公司不给报销医疗费。李医生39岁，高中毕业后又在河南省卫生函授中等专业学校学习4年毕业，在绍兴打工的固始县老乡有好几万人，李医生2005年12月来到绍兴，在民工区——绍兴市斗门镇南星村化月租90元租了一间小房子开个人诊所。他从老家批来廉价的药品，来看病都是老乡，主要是感冒、拉肚子、头疼等小病，偶尔也给人打吊针。
    这天，李医生看王纪学的症状很像感冒，给他输液葡萄糖+林可霉素+维生素C。中午12点，王纪学当时手已经拿不稳东西了。下午3时多钟，王纪学感觉到心口不舒服、肚子胀，一连多次呕吐。李医生再次为王纪学输液葡萄糖+维生素C+细胞色素C。在输液过程中，王纪学心慌、呼吸急促、心跳减弱，接着昏迷了。李医生速将王纪学送市人民医院抢救，当晚9时20分，王纪学经抢救无效死亡。李医生在医院里报警投案自首。
    经绍兴市公安局法医鉴定：“死者心血中及胃内未检出农药、安眠镇静药及毒鼠强成分。没有药物过敏状况。王纪学主要病变为急性肺水肿，由此引起缺氧、血管壁通透性增高，出现肺、心器官表面的出血。王纪学心脏体积增大，重量增加，其生前有一定程度的心功能代偿表现，因补液或补液过快使循环血液量增加，加重心脏负担，导致急性心功能障碍，最后因心室颤动而死亡。”公安局的这份鉴定书没有对其死亡是否与铅中毒有关作出正面回答。
    在刑事案诉讼中，死者家属委托“固始县外出务工人员工会”驻江苏省盛泽办事处主任、固始县黎集法律服务所胡永明律师向李医生提起附带民事赔偿的诉求。因为王纪学生前长期从事涉铅行业，其发病症状又特别接近铅中毒的症状，死者体内的铅含量多少、是否因铅中毒导致的心功能障碍等对死者获得民事赔偿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死者家属在检察院办理非法行医案起诉过程中要求对死者的死亡原因与铅中毒的关系进行司法鉴定。
    绍兴市越城区检察院并没有委托有资质的司法鉴定机构进行鉴定，而只是让绍兴市卫生局补交了一页简单的《关于王纪学死亡原因的分析意见》：“根据职业史调查和王纪学所在工厂提供的职业史情况，证明其无铅职业接触史……根据国内相关资料，到目前为止尚无由于铅中毒而引起死亡的报道。综上所述，王纪学死亡原因为其基础疾病心肌病可能，其死亡与铅中毒无关。”
    一个在铅行业工作7年的职工其突然死亡怎么可能与铅中毒无关呢？死者家属对绍兴市卫生局这一武断的结论报以高度怀疑，据此，他们愤而撤回了对李医生附带民事的赔偿诉请。
    根据刑法第三百三十六条规定，未取得医生执业资格的人非法行医，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严重损害就诊人身体健康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造成就诊人死亡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李医生为自己辩护，本人系初犯第一次进法庭，认罪态度好，有较好的悔罪表现，本人的非法行医不是导致王纪学死亡的直接原因，只是导致王纪学死亡的诱因，请求对法院对他从轻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缓刑）。2007年8月6日，绍兴越城区法院判处李医生10年徒刑，并处罚金1万元。李医生认罪，没有上诉。
◎绍兴疾控中心的血铅检测报告与权威部门检测报告数据竟然相差716倍！
    刑事案结束了，死者家属认为绍兴市卫生局这种草率的做法简直是拿我们农民工的生命当儿戏！尸体停放从4月起一直拖了好几个月，每天损失一笔停尸费，家属就是不准火化，一定要弄明白是非！
    死者家属要求认定王纪学的死是死于职业病，绍兴市疾控中心拒绝了对其的职业病受理。疾控中心的会诊意见是：根据《浙江省职业病诊断工作规定》第九条，诊断机构对：1.没有职业病危害接触史的；2.健康检查没有发现异常的（王纪学本人已死亡，同时查找资料2004年7月8日王纪学化验检查尿铅为65μg/升，ZPP为0.25μmol/升,属正常范围），无法进行职业病诊断受理。
    对这个会诊结果，死者家属非常不满。他们认为，王纪学虽然不是直接接触铅，表面上看没有职业危害接触史，但他是个运输工，长期在各个车间之间行走，该公司各个车间之间基本上都是畅通的，是互相交叉感染的。而所谓的健康检查未发现异常，依据的是三年前王纪学的一次体检结果，没有证据证明近3年来王纪学体内是否已经铅中毒。
    2007年8月13日，死者家属请求绍兴市疾控中心对王纪学血液中的铅含量进行检测，检测报告显示王纪学血中铅含量为187ug／升(正常值为88—400ug／升)，没有超标。
    死者家属坚决不服！他们将此事反映到家乡河南省固始县南大桥乡人民政府。家乡政府非常重视，2007年11月30日，以政府名义委托具有司法鉴定资质的国家权威的法医毒物病理鉴定机构——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国家统编法医毒理学教材主编单位）对王纪学的尸体进行第二次解剖，对王纪学的死与铅中毒的关系进行正式的司法鉴定。
    在王纪学血液中检出铅离子含量为134000ug／升(正常值为88—400ug／升)，超标335倍。根据对死者王纪学的法医病理学检查结果，肝细胞核内检见嗜酸性包涵体，结合本次毒物分析结果，综合分析认为王纪学生前有慢性铅中毒。文献报道，慢性铅中毒可致高血压病，送检脏器检见心、肝、脾等器官细小动脉硬化，心肌肥大，表明王纪学生前患有高血压病，不排除其高血压系铅中毒所致。根据对送检脏器的法医病理学检查结果，见其心脏偏重，体积较大，其余器官均为急性死亡的一般形态学改变，结合慢性铅中毒多器官损害的特点，现有临床资料及毒物分析结果，鉴定结论：王纪学是在慢性铅中毒致心、肝、肾等器官功能障碍的基础上，因急性心脏功能失代偿而死亡。
    鉴定结果印证了死者家属的推断，所检测的死者的血液铅含量严重超标，确认王纪学的死与铅中毒有关。更令人咋舌的是，这份鉴定与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出具的血铅检测报告中的血铅含量竟然相差716倍！
    同时查到，《职业与健康》杂志2004年第一期上江苏省常州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唐宏兵、曹毅所写文章《一起铅中毒引起死亡的检验分析》：本市某蓄电池厂贵州籍打工人员何某,2002年8月30日,其12个月大的女儿突然出现呕吐、抽搐,直至昏迷不醒,送医院经检查发现,其严重贫血,肝脏已至肋下3cm,肝功能严重损坏,出现肝硬化,并有左侧神经受损。专家诊断：怀疑铅中毒。当天,我们对其血中铅含量进行检验。该儿童血中铅离子含量为7308ug／升(正常值为88—400ug／升)，超标18倍，这是导致该儿童发病昏迷的主要原因。医院立即组织排铅治疗，24小时之后，该儿童死亡。
    卫生执法人员去蓄电池厂现场调查发现，工厂车间内均未按规定安装机械通风及防护设施，作为孩子家长，有的把孩子带进车间写作业，有时背在身上，有的让孩子在车间玩耍。工厂对孩子家长带孩子进车间未加以制止，从而造成严重后果。
◎厂家一分钱都不肯赔
    拿着湖北同济法医学司法鉴定中心的报告和《职业与健康》杂志，死者家属去向厂方索赔，厂方手里有绍兴市疾控中心的检测报告和绍兴市卫生局《关于王纪学死亡原因的分析意见》，“这是我们绍兴当地父母官的科学结论，我们没有理由赔钱！”
    死者妻子张元华介绍：“不仅一分钱不赔，停尸半年多，家乡亲戚来绍兴住的、吃的，把尸体拉回家乡火化埋葬，我已经花了好几万元。自从丈夫死了，我和我的亲戚都害怕铅中毒，哪一天不明不白也死了，就都辞职不干了。我失业，还有个孩子在念书。找了个家乡的律师，他说他来过绍兴30次，至今一分钱也没拿回来？一点打赢的感觉也没有？你一个河南土律师能斗得过人家绍兴卫生局那帮子官老爷吗？一个科学检测报告数据竟然相差700多倍！黑的白的，水都搅混了，我那在绍兴念中学的儿子劝我别斗了，斗得不好还会影响孩子将来升学，我们最底层的农民工好苦啊……”
    死者家属还是向绍兴市越城区法院提起了诉讼，状告汇同公司，要求赔偿52万元。起诉书称：汇同公司是一家涉铅有毒的高危企业，王纪学在被告单位工作，被告未按规定按时为其进行体检治疗，也没有按规定对车间工作场所进行规范科学的设置，铅烟铅尘交叉感染，而且工作时间严重超标，导致王纪学长期处于慢性铅中毒状态，直接导致了王纪学的死亡。用科学权威的司法鉴定检测和绍兴疾控中心检测报告相比，两次检测结果竟然相差716倍，这说明绍兴市卫生部门在检测时有徇私舞弊的问题。从时间上看，绍兴市卫生局出具的认为王纪学的死与铅中毒无关的分析意见是在2007年6月15日，而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出具对王纪学的血铅检测报告是2007年8月20日，也就是说是在绍兴市卫生局已经确认王纪学死亡与铅中毒无关的两个月后进行的检测。绍兴市卫生局是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的上级单位，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不可能用本次检测结果来推翻其上级早就确定的结论。还说根据国内相关资料到目前为止尚无由于铅中毒而引起死亡的报道，这不是明摆着在撒谎吗？这难道还说明不了绍兴市卫生行政部门是在弄虚作假、草菅人命吗？
    浙江电台记者采访，绍兴市卫生局和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据说有关领导已经换人，现任领导拒绝接受采访。
    6月12日的广播播出时，听众一致反应：绍兴市疾病控制中心的那份鉴定是假的！公务员没了良心，收了贿赂，以科学的名义做违法的勾当，令人寒心，一定要追查到底，把他撤职，让他坐牢！
    胡律师决心坚持到底：“哪怕去绍兴跑100次，倒贴20万元，不搞清是非誓不罢休！”
    链接:江苏发现铟中毒引发的罕见职业病，28岁的黄力工作两年后，经常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检查发现肺部布满雪花状的白色颗粒物。经过半年多时间的医学循征，南京鼓楼医院呼吸科专家认为，黄力是罕见的铟中毒，他血液里的铟是常规的300倍。
    黄力就职于江苏一家生产手机液晶显示屏的企业，主要工作是将一些金属粉喷在液晶屏幕模板上。去年7月，黄力出现严重的咳嗽、气喘，并伴有持续性的发烧，随即在当地住院进行治疗。
    去年11月，黄力被转到南京市鼓楼医院。CT检查发现，黄力的肺部全是白色的粉尘颗粒，医生还发现患者的肺泡里有像牛奶一样的乳白色液体。经南京大学实验室分析检测，白色粉尘颗粒的主要成分除了氧化硅和氧化铝外，还有重金属元素铟。铟是一种稀有金属，是制作液晶显示器和发光二极管的原料，这种元素因为稀少，比黄金还贵，而铟的毒性比铅还强。
    鼓楼医院为黄力采取全麻下的肺部灌洗，从患者的肺部抽出大量牛奶一样乳白色的液体。半年多来，黄力已经洗了4次肺，目前情况有了明显改善，气喘的情况好转，现已出院。但是，黄力肺里的粉尘颗粒无法抽出，所以肺部功能很难恢复，而且还在不断地自我排出蛋白质。所以每隔一个月就要到医院进行一次全肺灌洗，否则就可能旧病复发，有生命危险。
    专家说，铟中毒是一种新型的职业病，在医学界也不为人所知，所以才导致患者迟迟没能检测出病因。目前，国外一些知名品牌的液晶显示器都已经转移到国内生产，相关企业应该引以为鉴，加强对员工的保护。